是火疖子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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❀【留白】美丽新世界 (一发完)

白色情人节贺文


阅前须知:本故事纯属虚构,地点架空,一切人名地名均为杜撰,与现实人物地点无任何联系


1.

纪律,是自由的首要前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黑格尔

水从发黑的管道连接处渗出来,审讯室里传来一声又一声有规律的“滴答”声。

“为什么大晚上还在街上乱晃?不知道宵禁后严禁无关人员出来吗?”

刘昊然把铝制手电筒放在面前的桌上,看向椅子对面。

夜晚的地下避难所里,因为室外板无法吸收太阳能,氧气处理机进入恒转模式,速率变慢,白天多余的二氧化碳一时还无法散尽,使得每个角落都变得异常沉闷。

她的眼睛紧闭着,也许是因为闷热,或是因为刚刚发生的搏斗和拉扯,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,连带着胸脯也跟着一耸一耸地起伏,汗液沿着纤长的脖子一路直下,途径锁骨,最终消失在神秘的沟壑间。

她忽然睁开了眼睛。

刘昊然立刻移开了目光,他的视线在铁盒一样的审讯室里游荡了一下,问道,“你是哪个区的?”

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,低垂头,精巧的下颌几乎要抵在喉管的位置,台灯的光洒在她眼帘上,睫毛像是坏掉的秒针一样,颤动着,一下又一下着。

即使不用看,刘昊然仿佛还能感受到胸脯下激烈搏动的心跳。

半晌后,她张了张嘴,“……水。”

刘昊然看了她一眼,“……等着。”

他转过身,走到直饮水管的旁边,拿出自己的保温杯——当然不是一次性纸杯(那东西现在已经相当奢侈了),然后按下按钮。

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的,耳边传来风声,他还没来得及回头,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——这触感,多半用的是放在桌上的铝制手电筒。接着因为惯性,他撞在墙上的铁皮上,发出巨大的声音,他晃了晃脑袋,感觉耳朵有些嗡嗡作响,然后,这片刻的僵直使他又结结实实挨了第二下重击。她的力气竟然这么大,这是刘昊然所没有预想到的,就在她准备进行第三次行凶时,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学过自由搏击,掐住她的手腕,一个过肩摔将她从背后掼到前面,摁着脖子抵在墙面上。

刘昊然扭着她的胳膊,纤细的骨骼卡在他的手掌里,“还想打吗?”

她吞咽了一下口水,滑动的凸起的骨头在掌心留下硬挺的触感。

刘昊然眉头诧异地跳动了一下。

她仰起头。

清晰的喉结出现在不过方寸的地方,像起伏的山峦——既指形状,也指那种雄壮的象征。

显然已经脱离了可爱的范畴。

她……不,应该说是,他,这个可疑的穿着裙子的男孩,因为缺氧而满脸涨红,此刻紧紧地咬着牙关,死死地盯着刘昊然,仿佛有什么话即将从喉咙里挤出来。

门外传来脚步声,他们俩个都下意识转过头去。

有人敲了两下门,“昊然?”

一定是刚刚的响动引起的注意,刘昊然偏了偏头,“妈的。”他低声说。

他一个手刀劈了过去,男孩顿了顿,然后就晕了过去。

几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间,门从外面就被人推开了。

“怎么了?刚刚我听到——”张若昀看了看里面的情况,“……嗯?”

刘昊然的胳膊正从后面托着他的背,这个角度看过去,仿佛两个正在拥抱,“没什么。”

张若昀探了探头,似乎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样。

刘昊然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肩膀,故作随意地岔开话题,“有什么事吗?”

张若昀收回视线,“黄队刚刚给我来电话,那个邪教的组织者抓到了。”





刘昊然稍晚一点后到达了会议室。

黄队已经在那里了,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,他坐在会议桌左手边的第一个椅子里,而正中间的位置现在是空着的。

“黄队。”刘昊然打了个招呼,坐到张若昀旁边。

张若昀正抽着烟,笑嘻嘻地递了根过去。

“不抽。”刘昊然说道。

于是张若昀便把烟别自己耳朵上,问道,“黄队,这次行动怎么没叫我们啊。”

黄队看了他一眼,“叫你你愿意去?”

张若昀笑笑,“黄队吩咐的话我当然愿意,可我得给年轻人立功的机会啊,是吧,昊然。”

刘昊然别了他一肘子。

“就你贫。”黄队摇摇头。

就在这时,又有人走进了会议室。

黄队站起来,“郑局。”

刘昊然跟着站了起来,张若昀把烟头往桌下摁了一下,灭了,看了看黄队,才慢慢地站起来。

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,看起来精神矍铄,跟每个人都握了握手,略带抱歉地说道,“不好意思,来得突然,耽误大家休息的时间。”

“不会。”黄队说道,“服从安排是临时治安条例的首要原则,份内工作。”

郑局点点头。

“我向大家介绍一下,这位是郑局,临时政府委员会指导A区执法工作的领导。”黄队顿了顿,说道,“协助我们A区的战略部署工作。”

郑局点点头,“几位同志都坐下吧,咱们长话短说,尽快敲定事项。”


会议开始了。


刘昊然打开记录本,用铅笔在角落位置写上日期,非常时期,物资统一按照最低限度调配,但必要的程序正确不能少。

“……好的,基本情况也向大家介绍完毕了,”郑局把手指交叉,扣在桌上,“那么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审讯,鉴于此次审讯对象的复杂性,我们现在来讨论一下人员指派……”

“这部分的工作——”黄队忽然开口。

郑局抬起头来。

“之前所有的审讯工作都是由我们的张若昀同志分管的,”黄队委婉地说道,“若昀最有经验。”

“是吗。”郑局平静地问道。

张若昀笑了笑,“黄队言重了……”

黄队看了他一眼。

张若昀便立刻噤声。

郑局看向张若昀,“那就辛苦小张同志继续做好审讯工作。”

刘昊然眼观鼻鼻观心,目不斜视地写好最后一行。

会议结束。






刘昊然把会议记录归档后已经凌晨3点钟,他顺着A区的第8号通道往回走,过热的白炽灯在头顶上闪烁了一下,仿佛克鲁斯的眼睛,在漆黑的挪威海的上空眨了眨。灯光照耀在地上待干的“重庆路”的油漆上,晒出老电影般的光泽,空气中弥漫着钢铁和化学品的味道。拥挤的避难房如同药店的中药柜,密密麻麻地叠在道路两旁,偶尔可以听见孩童的笑声和女人的哭泣,供暖的热蒸汽不知又从哪条破损的管道处泄露出来,像云雾般充斥,像迷茫的幽灵,在封闭的管道里惆怅地徘徊,整条路如同一大幅蒸汽朋克风格的汇卷。

刘昊然回到了家,其中的一个“药柜”里,狭小的空间并不宽敞,进门就是床,卫生间就在厨房旁边,总共加起来不过五十平方米。他感觉到有点渴,走到厨房,准备倒点水,可是水瓶是空的,他才想到自己忘记去领这个星期的物资了,可是现在这个点,所有人都下班了,只能得等到明天轮休时出去一趟。

他叹了一口气,把保温杯里的水重新加热了一下,再拿上两块压缩饼干,走进卧室里,把床脚边用尼龙绳绑着的那个人嘴里的毛巾拿下来。

“只有这么多吃的了。”刘昊然伸出手,把碎饼干倒在手掌里,“都是你的。”

饥渴交加的男孩就着他的手掌,狼吞虎咽地舔舐着,压缩饼干一下肚,立刻就把口腔里所剩无几的水分给吸得一干二净。

“水……”对方张开干裂嘴唇,眉头皱得紧紧的。

刘昊然把保温杯里仅剩的一点水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。

绑着的人焦急地探着脖子,嘴唇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一样,痛苦地张合着。

“我问你一句,你答一句,”刘昊然说道,“怎么样?”

那人顿了顿,看着刘昊然,点了点头。

“你从哪里过来的?”刘昊然问道。

那个人想了想说道,“B区。”

“撒谎,”刘昊然说,“B区的人都登记过身份,我查过,你不在上面。”说完他开始倾斜杯子。

水落在地上。

“别——”那个男孩快速地说道,“我说!”

刘昊然摆正了杯子,看着他。

“我是说……C区的人,我是从B区的通风管道过来的。”

刘昊然问,“通风管道里有扇叶,你是怎么过来的?”

男孩喘着气,刘昊然这时才注意到,他的骨骼乍一看足够修长,关节处却很纤细,充满着由于青春期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的少年感,他舔了舔嘴唇,沙哑地说道,“因为晚上。”他看了看杯子。

如果他是一只猫,恐怕现在都要忍不住摇尾巴了。

刘昊然怕他呛着,把水倒了一点在手掌心里,递了过去。

男孩渴极了,顾不上许多,立刻贴了上去,缺水和血液不畅让他的四肢都是冷冰冰的,可他的呼吸和嘴唇却是温热的。

于是刘昊然原本紧握的五指松开了一些,男孩伸出舌头,试图将每一滴淌进他指缝间水珠都能舔舐干净,刘昊然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,连忙把手抽了回来。

“晚上的时候,”那个人还不解渴,只好继续说道,“全区的……供氧器转速都会变慢……”

刘昊然了然,“所以,你就趁那个时候钻过来的。”

那人点了点头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那人可能觉得事已至此,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,倒很痛快地回答,“白敬亭。”

刘昊然继续问道,“为什么要装成这个样子?”

白敬亭抬头看了他一眼,“A区不是只收女人吗?”

刘昊然皱了皱眉头,“什么意思?”

白敬亭看着他的眼睛,“我看到了……从分区开始,能进A区的,绝大部分都是女人。”

刘昊然看着他。

“分配是由抽签决定的。”刘昊然说道。

“谁知道呢,签在你们手里,怎么说都是你们的事。”白敬亭说道。

“没有证据地瞎说可是要进训诫室的。”刘昊然静静地看着他一会,半晌后忽然问道,“你多大了?”

“……十七岁。”

刘昊然轻声念叨,“十七,十七……”他的视线在墙壁上游荡,“你才十七岁,就已经开始这么想了,C区……不,所有区里,有这种想法的,应该不会是少数。”

“你们什么都不说。”白敬亭说道,“刚开始还有一些消息,后来临时政府成立了,管控力度加大了,就有很多说法跑出来……”

“你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刘昊然问道,“这个时候,你应该在C区继续上课。”

白敬亭张了张嘴,“……回家。”

“回家?”刘昊然问道,“怎么回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”白敬亭亭摇了摇头,眼中浮现出迷茫,“所以我来A区打探一下。”

“打听到了什么吗?”刘昊然笑了笑。

“三年前,”白敬亭问道,“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“……”刘昊然的笑容忽然凝滞在了脸上,看了看墙上的挂钟,“现在已经四点了,我要先睡一觉。”他拿起毛巾,“明天再说。”

白敬亭立刻挣扎起来,“等等!”他说道,却还是没躲过,被他用毛巾堵住了嘴。

刘昊然显然累极了,把他抱上床安顿好后,就仰面倒在另一侧睡着了。





7点半,刘昊然被生物钟准时叫醒了。白敬亭侧躺在他的旁边,背对着他一动不动,看上去好像睡熟了,还没醒,他一个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,穿戴好正装,从胶囊房出来后锁上门,往广场走去。

“今天是3月14日,农历二月十四。”头顶上的喇叭传来女播音员温柔的声音,一如既往地播放着既定的内容,“三年前的今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毒,将我们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,为了防范隔离,保卫北京,我们遵循最高指挥官的指示,广大同胞众志成城,在北京交通委的指挥下建立了地下防疫避难所,男女老少共同建设……”声音在每个通道,每个胶囊房的门口循环地播放着。

与其说是广场,倒不如说是一处足球场大的“空地”,没有蓝天白云,只有钢筋水泥浇筑的黑色通道,这里是由六七十年代中苏蜜月期建办的北京地下军工厂改造的,各处都还保留着苏联时期的建设痕迹。

他立正站在队伍的旗台前,负责维护秩序,黄队和郑局站在旗台上发表讲话,他平视着四面八方过来的人们,忽然感觉仿佛置身的是一个巨大的蚁巢。

“升国旗,奏国歌。”

行注目礼,礼毕。

仪仗队踏着正步离去,广场上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开。

“小刘。”

刘昊然看向来人,敬了个礼,“郑局。”

“这是要去哪啊?”郑局问道。

“去领物资。”刘昊然回答。

“正好,”郑局说道,“我第一次来A区,跟你一道,顺便看看周围的环境。”

刘昊然点点头,两人开始往物资储备仓的方向走。

“你是北京本地人?”郑局随意问道。

刘昊然摇摇头,“不是,我家在南方,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的。”

“哦?”郑局问道,“哪个学校?”

刘昊然说了。

郑局点点头,“这个学校很不错,我儿子本来也想报这个学校,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,他从小就很想当警察,可后来他去参军了。”

刘昊然宽慰道,“从工作的性质来看,我想他也算完成了他的心愿。”

郑局笑了笑,换了个话题,“我昨天拿到了卷宗,你对这次的邪教案件所做的分析我看了,见解很独到,所以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一下。”

“不敢当不敢当,”刘昊然谨慎地谦虚道,“您说。”

“你去见一见这个邪教的组织者,”郑局说道,“做一份新的审讯记录。”

刘昊然抬起头来。

郑局看着他的眼睛。

“我记得,”刘昊然掂量了一下语句,委婉地说道,“审讯这方面的工作,一直是若昀在做。”

“话是这么说,”郑局说道,“但我觉得这并不重要。”

刘昊然揣着明白装糊涂,“可是,会议上黄队已经把话定下了,我再去的话有点不合条例。”

郑局看了他两秒,笑了笑,“这倒也是。”他走了几步后,说道,“对了,忽然想起来,我手上还有点事,今天就先到这里吧。”

刘昊然点点头,敬了个礼,目送他的背影离开。





领完一星期的物资后,刘昊然便回了家,他先左右看了一下,见附近都没有人,才用钥匙开了锁走进去。

他把东西放到柜子里,再用杯子取了水,冲了一点麦乳精——他专门换回来的营养品,打算去喂多半已经饥肠辘辘的白敬亭,可是他走到房间时,没有人在那里,他想到了什么,立刻冲进卫生间,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洞开着,地上有割开的尼龙绳,和沾着血迹的剃须刀片。






有了上一回的教训,白敬亭不敢再直接从外面的过道上下来,他小心观察了着四周,选了一个没什么动静的胶囊房,从洗手间的通风口轻轻地伸下一条腿。

他一晚上都没睡,精神高度紧张,落地的时候踩到了一块潮湿的水渍,重心不稳,碰到了

脸盆,发出了不小的声音。

“谁?”听见响动,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女人惊醒的声音,“谁在那里!”

白敬亭片刻都不敢耽误,连忙从地上爬起来。

“等等!”女人急促的叫喊从身后响了起来。

白敬亭不敢回头,就要往门外跑去。

“救救我!”女人喊道。

白敬亭的手放在门把上,现在他只要转动把手,就可以随时出去,重新找个地方躲起来,不被警察看见,这都是很容易办到的事。

可是……

瘦弱的女人捂着硕大到恐怖的腹部,跪倒在客厅,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页纸,汗水已经把她的胸前薄薄的衣衫浸透,然而她已经顾不上难堪,浑浊的液体正顺着她的大腿汩汩而下。

她看上去就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了。

白敬亭看了看门,又看了看她,他闭上了眼睛,眉头痛苦地跳动了一下,然后睁开眼睛,往门外跑去。






刘昊然签了个字,然后等在接待室的外面。

透过单向镜,他能清楚地看见白敬亭正坐在里面,郑局坐在他的对面,他们似乎在交谈着什么,录音器没开,他什么也听不见,他只看见白敬亭低着头,而郑局走过去,把手放在他光洁的肩膀上。

他立刻背过身去,把手伸向口袋里,想摸根烟出来,但那儿什么都没有,于是他把手握成拳头。

过了一会儿,郑局出来了,白敬亭还坐在审讯室里,隔着门,他还不知道刘昊然来了,趴在桌子上玩着手指。

“郑局。”刘昊然上前一步,“他……”

“没什么。”郑局看了他一眼后笑了笑说道,“她把一个临产的孕妇送过来,没有证件被盘问了几句,说了你的名字,我怕有误会,所以把你叫过来问问。”

刘昊然看了眼白敬亭,点了点头,含糊地说道,“我们确实认识。”

“虽然说,”郑局说道,“你是公职人员,可以带一名家属住进A区,但如果只是‘认识’的程度,可不能滥用私权啊。”

“我明白,之前发生了一些事。”刘昊然一边编一边想,“她是我的女朋友,我们失散了,最近才重聚。”

“哦?是吗?那么,有跟组织打过报告吗?”

刘昊然很顺畅地说出来,“在准备了,我们不久以后就会结婚。”为了使话语更加真实些,他补充道,“她会和我住在一起。”

郑局点点头,“好吧,照这么说,也是符合规定的,那么作为随行家属,我也没有理由反对。”

“那我可以带走他了吗?”刘昊然问道。

“当然。”郑局点了点头。

就在刘昊然放下心时,郑局忽然说道,“可是,我有一点觉得奇怪,这和我刚刚从他嘴里听到的,似乎有点出入。”

刘昊然呼吸一滞。

郑局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她全程并没有提到过你的名字,她说她只是一个从B区偷偷跑过来的姑娘,我是从昨晚的出警记录里看到你带走她的。”

刘昊然的心沉了下去。

“但我觉得这些并不重要,”郑局抬眼,“我们是忠诚的,但有时候……形势比人强,为了达到目标,我们总是需要留出一点空间,便于我们可以在规则允许的界限里灵活地操作,不是吗?”

刘昊然慢慢地点了点头。

郑局把特别监查室的通行证放在桌上,他深深地看了刘昊然一眼,说道,“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






“昊然?”张若昀从监查室里出来事,看到一抹眼熟的背影,他小跑了过来,“你怎么在这里?要去哪呀?”

“有几个数据要誊,汇报材料用。”刘昊然面不改色地回答。

“下次跟我说一声,我帮你抄就是了,还让你特意跑一趟的,”张若昀边笑边往他那头走,“走,去我家吃去,今天元宵节,你嫂子做了汤圆。”

“不了,待会还得去一趟局里,”刘昊然问道,“这不才十点吗?你怎么出来了?这么快就审完了?”

“别提了,”张若昀打了个哈欠,“差不多就行了,耗了一个晚上,没用的东西说一大堆,有用的一个字都问不出来,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女人,我早就——”说着,他做了个扬拳的手势。

“怎么?”刘昊然挑了挑眉,“你还想暴力执法啊?”

张若昀摆了摆手,“哪能啊,”他说道,“我犯得着跟她计较么,不还是上头的意思,总得应付一下,装装样子。”

刘昊然叹了一口气,想了想,还是劝道,“你这样,就不怕黄队难做,这里已经不是他一个人在做主了。”

“我知道,局里近来对我意见也挺大的,其实说实话,放在以前,就算你不来劝我,我也会拼一把,”张若昀说道,“可是,就算别人不知道你也是知道的,现在的我,还有拼的必要吗?”他摇了摇头,压低声音继续说道,“你也知道,你嫂子一直身体都不太好,前段时间又刚流产了,我天天执勤的话,她一个人怎么办,现在区里现在又开始催我们生孩子了……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再让她生了,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,就这么着吧,我就想我和她两个,都平平安安地就好。”

刘昊然看着张若昀的侧脸,张了张口,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。





等到张若昀离开后,刘昊然才走进特别监查室,说是监查室,其实也跟监狱差不多了,由于有特别通行证,刘昊然没费多少力气就见到了那个人。

刘昊然一直不相信所谓的“相由心生”,这其中多半也有职业的缘故,他见过表面上慈眉善目背地里却虐待儿童的,也见过一脸凶悍却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的,所以他不觉得一个人的善恶会仅仅凭借一副外貌就能得出,但是眼前的这个人,让他也一瞬间也开始怀疑,这次是否是同事们抓错了人。

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生,个子不高,眉眼弯弯,很瘦,苍白,像长期营养不良。

不像一个邪教头目,反倒更像一个会被人贩子拐卖的女孩。

她在椅子顺从上坐下,安全人员给她的手臂和脚上都绑上了束缚带才离开——刘昊然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,他觉得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能轻易地制服她。

“刚刚不是才审完吗?”女孩礼貌地发问。

刘昊然没有理睬她这个问题,而是把记录本打开,直接开始了审讯,“你知道自己已经严重违反了临时治安条例了吗?”

审讯的第一条原则:不要被犯人牵着鼻子走。

女孩点点头,“我知道。”

“那你应该很清楚,”刘昊然说道,“你已经是成年人了,是要负法律责任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做的这些事,已经称得上是邪教的范畴。”

“我没有组织邪教。”女孩摇了摇头,“我们只是想回家。”

回家。

这是刘昊然最近第二次听见这个词。

“可你们在宣扬一些不正确的言论。”刘昊然抬头直视她,“这很不利于我们隔离工作的展开。”

“这是我们的猜测,”女孩说道,“基于一些事实。”

“基于一些事实……”刘昊然喃喃道,看着她,“说吧,说说你的猜测。”

“食物已经很久没有送来过新的,”女孩说道,“水也是,一天到晚都在喝不知道从哪里处理来的水。如果这些都可以用运输不便解释的话,那电视和收音机的收讯是怎么回事?收不到也发不出一点讯号,我们被屏蔽了吗。”

“B区的农业部已经开始用太阳灯种植蔬菜了,水源你也放心,是地下水,经过高温蒸馏。”刘昊然说道,“至于信号,地下附近有金属矿藏,干扰大,信号不好。”

“可也总是有别的方法可以联系上面吧,你们从来没有试过吗?你们从来没有好奇过,只是乖乖地呆在这里‘等通知’吗?”

刘昊然抬眼。

“虽然你们说通道被那场地震毁掉了,”女孩说,“但我不相信,三年过去了,你们就一点也没想过要出去看一看,除非……”

刘昊然看着她,想了想说,“我想你是知道的,在已知的病毒特性里,除了放射性环境,还没有哪一项措施能够大范围地消灭这种病毒。甚至无法被烧死,极端条件下可以退居回休眠状态,并维持长达数年。”刘昊然看着她,“每个人都有可能是‘伤寒玛丽’。”

伤寒玛丽。女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
十九世纪有位叫玛丽的女人,她生于爱尔兰,15岁时移民美国。起初,她给人当女佣。后来,她发现自己很有烹调才能,于是转行当了厨师,每月能赚到比做女佣高出很多的薪水,可是,她每到一个地方工作,不久后那里就会暴发伤寒病,直到人们对玛丽进行检测,发现她虽然身体健康,但是体液中携带着大量的伤寒菌,这也是第一个被发现的病原体无症状携带者。

医生尝试玛丽使用了所有可以治疗伤寒病的药物,但伤寒病菌却一直顽强地存在于她的体内,无法根除,于是玛丽被送往纽约附近的一座封闭的小岛上进行隔离,直到最终于1938年死去,再也未能踏出小岛一步。

“你有想过贸然出去后,极高的传染性,R0为6的病毒,意味着什么吗?”刘昊然说道。

“接触会存在风险……”

“不是‘风险’这个词,”刘昊然打断道,“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生命,一个又一个的家庭,仅仅因为和你呼吸过同一片空气,就要染上这种疾病。”

“我当然知道。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,都有可能是伤寒玛丽,一个行走的生化武器。”女孩说道。

生化武器。刘昊然注意到她用了这个词。

身上携带着病毒,却没有症状,但随着人与人的接触,无数的病毒像蒲公英一样飘洒着,向外传播。

她真的能意识到她所说的词汇意味的是多么可怕的危险吗?刘昊然对此深感怀疑。

“所以外面的人是想要把我们扔在这里。”女孩说,“像伤寒玛丽一样关到死吗?”

“不能这么说,总有一天会出去的。”刘昊然说道,“只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,我们暂时必须做出取舍。”

“因为大多数人的利益,所以必须牺牲少数人的权利?”女孩问道。

刘昊然的笔刷刷地在纸上写字,发出蚕吃桑叶的声响,此刻顿了一下,在他最后一个字后落笔后,他抬起头,“自由真的很重要吗?”

“这不仅仅是自由,这也是人权,”女孩抬了抬头,“这样的隔离已经持续了三年了,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?十四世纪,黑死病来临,人们无法确定感染源,于是大量的犹太人被认为是罪魁祸首,遭到欧洲各国的屠杀。中世纪癔病蔓延,大量女性被教廷以女巫的名义焚烧。如果这些例子还算遥远,民国时期,各地麻风病人遭到捕杀,官方的说法是‘除毒务尽’,部分乡民,甚至将麻风病人的亲属也一并揪出杀戮……”女孩顿了顿,“你保护他们的权利,那么我们呢?我们这些隔离者的权利就不是权利了吗?”

“我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,”刘昊然说道,“只要等到确认安全后我们一定会……”

“那要关多久呢?一辈子吗?”女孩沉静地说,“健康是权利,自由也是权利。”

刘昊然沉默了一会,忽然问道,“我很想知道,”刘昊然问道,“如果自由和生命同时摆在你的面前,你会选择什么?”








刘昊然再次回到胶囊房时,白敬亭正坐在椅子上看书,他已经脱下了那套性感小野猫的装束,换上了刘昊然昨天换下来的衬衫,穿着条灰色的休闲裤,头发也干干净净地恢复到男孩的样貌。

刘昊然愣了一下,站在门口看了一会,才想起来要走进来。

白敬亭听到响动,把书合上放在一旁的柜子上,站起来解释道,“对不起,昨天衣服弄脏了,我拿去泡了,我看见椅子上有你脱下来的衣服,我就想套一下……”

刘昊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瞅了一眼,黑色的裙子,白色的胸罩和蕾丝内裤都泡在同一个小盆里,“没关系,你穿我的就行了,很合身。”

他移开视线,脸颊有些发热,他看了看白敬亭,发现他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尴尬。

他心里一阵柔软,走过去打开柜子,“这里有干净的衣服,你把身上的换下来吧,我昨天穿脏了。”

“谢谢。”白敬亭点了点头,面对着刘昊然,不躲不避,迎面就开始从衣角的下摆解起钮扣来。

刘昊然静静地看着他宽衣解带,脱掉身上有点汗味的衬衫,赤裸裸地走过来,穿上了刘昊然给他挑的衣服。

“你在C区也是这样吗?”刘昊然的喉结滑动了一下。

“嗯。”白敬亭低头,把裤子也套了上去。

刘昊然不喜欢喋喋不休的人,他喜欢安静,但他头一次觉得,这里有些过于安静了,好像每次当刘昊然想和他多聊几句,加深一下交流时,他就像一只蚌,突然闭合了贝壳,忽然就不开口了,于是他第一次尝试着想要活跃一下气氛,半开玩笑地说道,“其实如果你喜欢的话,继续穿裙子也可以,”他顺口说道,“我挺喜欢的……”他的话音突然顿住了。

他们俩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中。

半晌后,“你这话,”白敬亭有点疑惑地抬头,“说的有点奇怪。”

刘昊然连忙借喝水缓了缓尴尬,试图转移话题,“你刚刚在看什么?”

白敬亭将腰上的裤带系紧,把书递了过去。

刘昊然接过来看了一眼,“金阁寺?你喜欢建筑学?”

白敬亭解释道,“这是一本小说。”

“很精彩吗?”刘昊然说,“讲的什么故事?”

“还行吧。”白敬亭说道,“你看吗?我去洗衣服。”

“衣服什么时候都可以洗,呆会我帮你。”刘昊然说。

“不用了,”白敬亭站了起来,“我不是很会讲故事,你还是自己看吧。”

“我哪里会有时间看小说,”刘昊然拉住他的手腕,“你跟我说说吧。”

白敬亭有些不适地抽了抽手腕,皱眉道,“你松开我。”

刘昊然依言把手松开,坐在他旁边,继续问道,“那么,讲的是什么?”

于是白敬亭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,大致向他解释了一遍故事。

刘昊然在听他说完后,似乎对故事产生了很大的兴趣,“沟口当时拦下有为子,到底是想做什么呢?”他试探着问道。

“还能做什么,”白敬亭说道,“天又没亮,地方又僻静,多半是想捉弄一下她。”

“我不这么觉得,”刘昊然说道,“有为子在他心里是那么的美丽,他一定很喜欢有为子,可是对方不理他,他应该是在想方设法地创造机会能了,和她独处,多说几句话。”

白敬亭奇怪道,“因为喜欢就要接近吗?沟口还真是简单啊。”

“当然了,”刘昊然说道,“再孤僻的人,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人,也会忍不住主动一些。”

“大概吧。”白敬亭不以为然,他觉得刘昊然似乎在暗示他什么,不过他对于刘昊然究竟在想些什么完全不感兴趣。

其实他也对这本小说没什么兴趣,只是无聊时随便地翻了翻,却看得一头雾水,完全不能理解沟口为什么突然就要一把火烧了他心目中最美的金阁。

“没事我去洗衣服了。”他站了起来。

“等等。”刘昊然说道。

“又怎么了?”

刘昊然深吸了一口气,鼓起勇气说道,“我喜欢你。”说完后,他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白敬亭愣了一下,过后一脸了然地看着他,“原来是因为这个。”

“因为什么?”刘昊然问道。

“没什么。”白敬亭说,“好的,谢谢你。”

刘昊然没得到回应,于是看着他的眼睛,又说了一遍。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白敬亭有点不耐烦,“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
这回轮到刘昊然愣住了,“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?”

白敬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“我还需要说什么吗?”

“我在向你表白,”刘昊然为“是”或“否”都做好了准备,但他没想到结果会是“为什么”,以至于他只能结结巴巴地向白敬亭解释,“我在请你接受我……”他看了看白敬亭漠然的表情,顿了顿,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猜测,“你不明白吗?”

“明白什么?”白敬亭反问道。

“我想要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情?”刘昊然说,“我想要和你在一起,我想要和你结合。”

“这很重要吗?”白敬亭问道。

“当然很重要!”刘昊然说道,“爱情,是每个人都必须明白的事情。”

白敬亭有些困惑,“可是那又能做什么?能让机器跑得更快?还是让考试成绩更高?”他说,“你说的结合大概是指课本上的“性行为”?精子和卵细胞的结合?这我倒是在生物书上学到过。至于你说的爱情,我一次也没在临时教材上见到过,我猜,那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“……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。”

“……”白敬亭眼中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,“我也不知道……大家都这么想,我也就只能这么想。”他看了一眼“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

刘昊然张了张嘴。

白敬亭站起来,对挡在他身边的人说,“你让一下,我要出去。”

刘昊然站了起来,特别通行证掉了下来,他立刻捡了起来,放进口袋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刘昊然抬了抬头,难得白敬亭主动和他说话,于是他又把通行证拿了出来,“特别通行证,出入的一个证明。”

白敬亭看了看他,问道,“哪里都能去的那种吗?”

刘昊然因为这句话一下提高了警惕,“你想去哪?”他把证件放进贴身的口袋。

“不想去哪。”白敬亭眼珠转了转,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,“随便问问而已。”





2.

“前进,前进,像火箭一样,抛掉一切冗余,不择手段地前进。”

刘昊然从示威人群中穿过时,张若昀看见他,连忙挥手,打了个招呼。

“真不好意思,”张若昀带他躲到岗亭后,“今天是你轮休,还麻烦你过来一趟。”

“出了这么严重的事,就不要这么说了。”刘昊然问,“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“还能是什么,”张若昀说道,“还不是那个邪教头子惹出来的,本来他们觉得临时政府把他们关在这里是违法行为,想要回地上去,现在群龙无首,正嚷着要逼政府释放那个女的,否则就要罢工。”

刘昊然点点头,转身走向人群。

“你去哪!昊然?”





“你来了。”郑局从办公桌后抬了一下头,“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。”

“没什么。”刘昊然说道,“外面在闹罢工,您知道吗?”

“知道也没有什么用。”郑局说道,“来,先坐下来,喝杯水。”

刘昊然看见他从办公桌后站起来,走到一旁的桌旁坐下。

水流从紫檀茶壶口徐徐流出。

“说起来,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,当初参谋部也早就给出过警告,”郑局说道,“日复一日的封闭会使暴动的概率不断上升。”

“难道不能没有更温和的做法了吗?”刘昊然问道。

郑局看着他笑了笑,叹了一口气,“当然有,疫情在境外扩散的时候,部分国家已经选择了‘温和的做法’,结果你也看见了……‘绥靖’或许能缓解局部地区的军事局势,但对没有大脑的病毒来说,只不过是疯狂繁衍的温床。”

“可是现在避难所的措施,已经与当初的心愿背离了,”刘昊然说道,“每个人的生活都很压抑。”

像一台无法停止的火车,只能不停地前进,前进。

“如果我们要放松对于秩序的管控,就必须接受一个事实——在如此密集的避难所里,冲突事件将大量攀升。”郑局说道,“同样的,我们谁都想喝喝茶,吃吃点心就能过完一天,但也必须面对在这种选择下,本就匮乏的物资会迅速紧缺,D区的的病人和老人就得不到救助……”

紧缺,匮乏。刘昊然的耳朵里充满了这一类的字眼。

选择了什么,既要接受它的好处,也要接受它的不好。

“你知道‘安倍经济学’吗?”郑局说道,“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为了带动日本经济,曾经提出了三项经济政策,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,扩大财政支出,以及结构性改革。这三项改革,其实我们国内一直都在用,而且用得很好,也确实带动了经济。可是,在日本却没有取得很好的成效,甚至反而使他们的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。”

“其实并不是这三条政策出了问题,”郑局说道,“而是他们的国家顽疾太多,他们太‘老’了,又怎么可能和如日中天、正值壮年的中国去做一样的事情呢?”他看向刘昊然。

刘昊然通过他的眼神明白了话里的意思,是啊,庞大的国土,旺盛的生命力所带来的优势足以熨平衣服上所有的皱痕。可地下避难所丧失了这些优势,成了一个孤岛,上天的赐予渐渐被收回,而新的顽疾却在酝酿着生成,紧缺的物资成为掣肘,在这种情况下,临时政府不得不戴着镣铐跳舞。

“如果我们要救所有的人,就不得不背负所有沉重的负担,而且相比外部的压力来说,来自于内部的矛盾才是真正让人棘手的……”郑局顿了顿,没有继续说下去,而是问道,“你觉得生命更重要,还是自由更重要?”

刘昊然愣了一下,这个问题,他之前问过女孩,得到的回答是自由。他很快开口,“生命。”

郑局露出一点微笑,“所有临时政治局的委员都和你做出了一样的选择。我不敢说当初做出的这个决定绝对正确,但那是基于我们的信仰所必须坚持的一项原则——尽最大的努力,挽救尽可能多的生命。”

“哪怕不被理解?”刘昊然问道。

“哪怕不被理解。”郑局说道。






刘昊然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。

白敬亭听见开门的声音走了过来,“外面发生了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”刘昊然不想让他感到不安,“一些抗议者。”

“是暴动吗?”白敬亭问道,“刚刚有人一直在敲门,她们告诉我,说有办法能让我们回到地面上,这是真的吗?”

“当然不是,”刘昊然笑着盯着他的眼睛,“你有开门吗?”

白敬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反问道,“为什么不行?”

“现在还是很危险。”刘昊然不想说的太多,于是他换了个话题,“想吃东西吗?”

白敬亭看起来非常失望,他转身回到了客厅,一言不发地坐下。

刘昊然在原地站了一会,走过去,蹲在他面前,“怎么了。”

白敬亭看着他。

刘昊然感觉心跳有些加快。

下一秒,白敬亭忽然吻住了他的唇。

刘昊然感觉一瞬间身体里的血都冲上了脸颊,他睁大眼睛,看见白敬亭长长的睫毛就挨在几公分的距离,他的心就跟只小猫一样,颤抖得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了。

可这个吻很快地开始,也很快就结束了。刘昊然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个吻的触感究竟是什么样的,白敬亭就收回了这个吻。

“如果我爱你的话,”白敬亭问道,“你能让我上去吗?”

刘昊然猛然从这个吻里清醒过来。

“可以吗?”白敬亭问道。

刘昊然问道,“为什么要上去呢?你想看什么?”

“我也不知道,”白敬亭茫然地说道,“家人?大概吧……我不知道,看什么都行,只要能离开这里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
“是我对你不好吗?”刘昊然问道,“还是我哪里做的不对?”

“跟谁都没有关系,”白敬亭摇摇头说,“我就是想这么做。”

刘昊然感觉无法克制的怒气在他的胸膛里横冲直撞,他压低声音,“你们到底想要的是什么!自由就那么重要吗!啊?”

白敬亭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。

“对不起。”刘昊然抹了一把脸后说道,“我最近压力有点大。”

“你不是喜欢我吗?”

刘昊然猛然抬起头。

“难道连这点事都不能为我做到吗?”白敬亭问道。

刘昊然终于能体会到被心脏病折磨的感觉了,如果他再老一点,恐怕这时候都要捂着胸膛倒下去。他痛苦地向白敬亭解释,“这很危险,我没办法告诉你原因……总之不要出去,那里很危险。我不想让你受伤。”

白敬亭看见他的表情,似乎也感到有些愧疚,半晌后,他轻声说道,“对不起。”

刘昊然低着头说道,“没关系。”

“我只是,”白敬亭嗫嚅了一下嘴唇,“我只是觉得很不好。”

刘昊然抬起头,看向他。

“我感觉……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,”白敬亭说,“大家也有点不对劲,不知道为什么……我有时候会突然站在那里……就像被人捆住了一样,一点都动不了。”

刘昊然半跪在地上,轻轻地把他抱进了怀里,“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
他感觉白敬亭贴在他的肩窝上摇了摇头,“不会的。”

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白敬亭,他平时话不是很多,不像张若昀一样能言善道,这辈子说过最大胆的话不过是一次失败的表白。

“我不会像她们一样疯狂,”白敬亭轻声说道,“我会穿上厚厚的防护服,悄悄地掀开盖子,偷偷地往外看一眼,就一眼,如果你不放心,你可以在旁边监视着我。”

刘昊然抱着他,贴紧他,轻轻摇了摇头。

白敬亭转过头来,看着他的眼睛,无比真诚地说道,“求你了……”

刘昊然闭上眼睛,半晌后坚定地说道,“对不起,”他盯着白敬亭,一字一句地回复,“绝对不可能。”

白敬亭的表情彻底冷淡下来。

如果是个galgame,刘昊然恐怕此刻已经扣到历史最低分。

“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,”刘昊然看着他的表情,硬着头皮说道,“你想要什么都好办,我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,但是只有这个不行……”

白敬亭别开头,站起来。

“你去哪里。”刘昊然拉住他的手腕。

白敬亭甩开他的手腕。

刘昊然愣了一下。

白敬亭忽然拔腿往外跑去,动作那样迅速,就连刘昊然都没能反应过来。

等刘昊然脸色苍白地追出门去后,哪里还有白敬亭的影子。








抗议的声势越来越大。

从C区开始,罢工的热潮一路席卷到A区。

刘昊然参加会议时开始发现气氛不对,每个人的腰间配了枪。

“C区发生了袭警事件。”茶歇时间,张若昀跟他说了原因。

C区,C区。刘昊然忍不住想,他也是C区来的,现在会在哪里呢?

一个星期过去了,不知道他住在哪里。

他还会冒着危险在通风管里爬来爬去吗?万一扇叶伤到他怎么办——

“昊然!”

他打了个寒颤,抬起了头。

“你还好吧。”张若昀担忧地看着他,“这几天辛苦你了。”

“没事,”刘昊然说道,“对了,最近我让你打听的事,有什么新的消息了吗?”

张若昀摇摇头,“都说没见过,按理说不应该……”

刘昊然扯了扯嘴角,“谢谢……麻烦你了。”





事态越来越严重,就连黄队也忍不住劝郑局把那个女孩放了。

“这是绝不可能的事。”郑局说道,“如果连这点都能谈判的话,各位都不用来这里了,以后看谁闹得最凶,就听谁的岂不是更好?”

会谈不欢而散。





再见到白敬亭已经是一个月后了,像往常一样,刘昊然穿着制服回到家里,打开门,准备把外套脱下来时,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客厅的椅子上。

“你是……”刘昊然走近几步,惊讶地说道,“是你!”

白敬亭回过头来看着他,似乎有些慌乱的样子。

柜子上的书似乎打乱了顺序,刘昊然没有注意到。

刘昊然快步走过来,“你去哪里了!”他的胸膛起伏着,“我到处找你。”

白敬亭张了张嘴,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,于是最后索性闭上了嘴巴。

“外面现在很乱,”刘昊然拉着他坐下,“你回来后就不要走了。”

白敬亭看了看他,欲言又止。

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,”刘昊然笑了笑,“不过没关系,我会给你最安全的生活,最好的一切。”

白敬亭看了一眼卫生间。

“怎么了吗?”刘昊然下意识回头,卫生间的门虚掩着。

白敬亭忽然一把抱住了他。

刘昊然顿了顿,嘴角的微笑淡了一些。

他听见白敬亭的心脏咚咚咚地跳着,像兔子一样。

“怎么了?”他继续问道。

“没什么,”白敬亭故作镇定的抬头,“没什么……”

刘昊然盯着他的眼睛。

“怎么了,”这次换白敬亭问道,他正在努力地想拖延时间,好让同伴有机会从卫生间的通风管里逃脱……该死,谁知道刘昊然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回来。

“你很烦恼吗?”刘昊然问道。

白敬亭回过神来,“什么?不,没有。”

“你看起来好像很担心的样子,”刘昊然说道,“是因为我吗?”

白敬亭看见同伴从卫生间探出一只手来,做了个手势。

“怎么?后面有什么东西吗?”刘昊然问道,侧了侧身,准备回过头去。

白敬亭连忙伸出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,“没什么,我想好好看着你。”

“好吧。”刘昊然问道,“那么,我有什么变化吗?”

“呃,”白敬亭胡扯,“你的……脸好像有点瘦了一些……呃,眉毛好像黑了一些。”

同伴指了指椅子上的衣服,白敬亭眼尖地看见,外套的内胆,似乎有个那天看到的一样的东西。

特别通行证。

白敬亭点了点头,“没错,就是这样。”

刘昊然忍不住笑了,突然一个用力,附身将他压倒在床上。

白敬亭一瞬间懵了。

“看我看得那么仔细,会让我误会的。”刘昊然说道。

“什么?”

“我会以为你也喜欢上了我。”刘昊然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,“你年满十八岁了吗?”

白敬亭摇了摇头。

“还好。要不然我会忍不住想要做些不好的事情。”刘昊然吻了吻他的额头。

“什么不好的事情?”白敬亭心不在焉地问道。

“比方说,”刘昊然顺着他的腰往上摸去,“在你的大腿上写一个‘正’字。”

“写一个正字?”白敬亭一边用余光看着卫生间,一边问道,“为什么?”

“想知道吗?以后你会明白的,”刘昊然说完,下一秒,他的手从枕头下抽出,快速转身,一把手枪出现在他的手中,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身后拿着刀正准备袭击的男人。

“趁我不在家的时候,跟我喜欢的人,想在我的房间里做些什么呢?”刘昊然起身从床上站起来问道。

男人飞快地看了躺在床上的白敬亭一眼,目光中有种被欺骗的懊恼。

白敬亭从床上坐了起来,“等等!快把枪放下,我们不是想来伤害你的。”

刘昊然踢了踢男人手里落下来的匕首,然后责备地看向白敬亭。

白敬亭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,“……对不起,这都是他的决定,跟我无关。我们只是想借用一下特殊通行证。”

“用来?”

“别告诉他!”卫生间里出来的男人大声喊道。

刘昊然握着枪托一拳砸了过去,“闭嘴。”

白敬亭的目光畏缩了一下。

“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!”男人说道。

刘昊然捏着男人的肩膀把他提起来,“这些话等你到了监查室里会有很多时间说。”

“求你了。”白敬亭说道,“请你——”

刘昊然打断他的话,“别说了。”

男人挣扎着试图逃脱,吃了刘昊然好几记拳头。

白敬亭拽住刘昊然的胳膊,试图帮助他的同伙,“你只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——”

“我说了别说了!”刘昊然愤怒地说道,一把将他推到一边,摸向腰间的手铐。

“喀喇”一声,手铐的一边被扣在了袭击者的左手。

白敬亭的目光在房间里梭巡着,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热水瓶上。

刘昊然抓着袭击者的胳膊往后用力一扳,在惨叫声中,将另一端扣在了椅子的扶手上。正当他想要站起来时,忽然脑袋上受到一股巨大的撞击力。


“嘭!”


碎裂的热水瓶落在地上。

白敬亭大脑一片空白。

刘昊然晃晃悠悠地回头,看到白敬亭惊慌失措的身影,和着额头上流进眼睛里的血液,像幻灯片一样,发出绚烂的光。

他支撑不住,勉强扶着墙壁才没让自己倒下去。

“快!快把我解开!”袭击者大喊。

白敬亭看了看刘昊然,连忙走过去,哆哆嗦嗦地试图掏他口袋里的钥匙和通行证,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,还是说越是手忙脚乱越容易发生意外,总之,通行证从白敬亭的手上滑下来,掉进地上滴滴答答的血液里。

白敬亭弯下腰,把它捡起来。

刘昊然这时忽然抓住他的胳膊。

白敬亭大惊失色地抬头。

刘昊然慢慢地眨着眼睛,鲜血顺着他的眼眶流下来,像一幅撕裂的油画。

袭击者擦了擦嘴角的血迹,看着扶着墙晃晃悠悠的刘昊然,一脚踹向他的后背。

刘昊然无声地张了张嘴,终于支撑不住,膝盖砸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袭击者似乎仍不解气,走过去,还想踢几脚。

“好了,”白敬亭拦住同伴,“不要再打了,我们快走吧。”

刘昊然感觉到血迹顺着脖子往下,像条小溪一样蜿蜒着流淌。

“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。”白敬亭劝道,他搀扶着同伴,离开时,他回头看了刘昊然一眼。

倒在地上的人眼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,张了张口,似乎想要说什么,一边轻轻摇了摇头。


不要去。


危险。


白敬亭复杂地看着他,把门关上。


“不会的。再见。”











刘昊然感觉自己坠入了海洋深处,温暖的水抚摸着他的四肢,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,如果非要进行想象,那就是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。


“刘昊然。”

“到。”


“全体集合。”


他听见耳畔传来哨声。


“我志愿加入中国人民解放……”


无数记忆从脑海深处,如同岩浆迸发出来,如同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闪烁。



“妈妈,我是昊然,见信如晤。

今年春节恐怕无法回去。祖国的心脏这里,忽然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疫情,听专家说,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未知病毒,变异得极快,而隐蔽性却很强,传统的化学方法无法有效阻隔病毒的扩散,只有进行全封闭的,如同深埋一般的隔离,才能起到扼制扩散的效果。

听父亲说,南方入冬来下了几场大雪,天气寒冷,望您要保重身体,如果不舒服,一定要告诉父亲,一定不要讳疾忌医,钱财都是身外之物,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们健健康康。

最后,请您原谅孩儿一再食言,七年未归,我对您如此无情,只因国家已至危难关头,人民命悬一线,我辈只能奋不顾身,挽救于万一。”





进入地下避难所后的第一年,生活如常,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,除了维护秩序,刘昊然还需要时不时地向地面指挥部告知地下避难所康复的进展。

然而,就在所有病患即将康复,管理人员经过讨论,准备发起申请,请允许康复者回到地面时,第一个坏消息才通过无线电,飞入了与世隔绝的避难所里。

它变异了。

第二代病毒带着高致死率的新特性卷土而来,短短三个月,迅速地击溃了各国的医疗系统,加上原有的耐热特性和休眠期,使得病毒可以在物体表面长达数月,而隐蔽性和潜伏期长使得正常人无法与病人区分开。

几次工业革命,先进的医疗文明,在流行病的冲刷下,人类的生命安全仿佛又回到了青霉素发现前,甚至比那时更要岌岌可危的状态。




“到底是怎么产生的!”

“明明我们这里的已经控制住了,结果境外跑来三个瞒报的……”

“从来没有过,隔离区,现在划隔离区还来得及吗?”

“请求参与支援!地下避难所请求参与支援!”

崩溃的情绪在会议室里蔓延。

A区主要的管理人员吵的不可开交。

张若昀抽着烟,低头不语。

黄队眼睛三天三夜没合眼,眼睛疼得受不了,打了一针胰岛素,守在电脑前等候着最新消息。会议室是封闭的,由于内容太过消极,这次会议是高度保密的,与会者困了就在这里随便找个角度趴一会。


电话这时响了起来。


黄队离得最近,不等刘昊然站起来,他就自己拿起来接通。

“是……是……好的。”

黄队看向刘昊然,“打开投影仪和电脑。”

然后他拍了拍桌子,高声喊道,“大家醒一醒,最高指挥官要为我们这里发表一次视频讲话。”

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骚动。

几个彻夜难眠的管理人员刚刚好不容易休息了一下,此刻也连忙起身,整理了一下仪容,有的还在打领带。

刘昊然接通电源,看了看黄队,得到允许后,打开了摄像头。

投影仪的背景布闪烁了一下,然后图像出现了。


人民大会堂。

刘昊然屏住了呼吸。



无数的眼睛凝视着会议室的众人,从角度来看,拍摄角度位于会堂中心,那里曾经是最高指挥官每次发表重要讲话时所在的席位,此刻会议桌被挪开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架小小的、黑色的摄像机。

而最高指挥官坐在代表席的第一排,他的左手和右手边,坐着的分别是两位负责军事与统战的指挥长。

“已经连通了。”刘昊然听见音响设备后有人低声对最高指挥官说道。

指挥官点点头,他凝视着镜头里的每一个人,“地下防疫避难所的工作人员们,你们辛苦了。”

会议室里的众人连忙摇摇头,轻声说道,“不辛苦,不辛苦。”

“感谢大家为了我们所有国民所做出的努力,”指挥官说道,“逆流而上进入防疫所内,保护着人民,在座的各位都是我们的英雄。”

“鉴于目前世界范围内,二代病毒体的流行趋势,乐观估计,各大中城市,将于一个月后,感染人数将达到百分之百,除偏远山区外,最后一名感染者将于两个月后离世。”


会议室里每个人都陷入了死寂。


“此次与你们连线,是因为刚刚我们所有的代表,都通过了一项秘密决议。”最高指挥官说道,“由于病毒的耐热与抗药性,以及存在休眠期,目前各国学者观测到,仅有高放射性环境对其有彻底的摧毁作用。于是我们决定,将通过计算机程序设定,在确定地表已无生命活动迹象后,向全境聚集区,以投放铀弹的方式,清除病毒。”



刘昊然屏住呼吸。


核弹。


我们要往我们的国土上扔核弹。



“除了铀弹本身的杀伤力会对病毒产生破坏外,爆炸产生的蕈状云含有的大量核辐射尘,会和云中的水汽混合在一起,形成的雨将具有高放射性,落在土地和河流里,杀死病毒。”

“经过计算,这种程度的辐射将持续二十年,五十年后,经过辐射的区域或许可以考虑长期居住。”

“我在此托付各位一个艰巨的任务,以五十年为限,在此之前,请不要让我们的人民离开地下避难所,请不要饮用地表水源,也请各位英雄继续砥砺前行,克服阻力,保护我们所有幸存人民的生命安全,坚持到那一天的到来。”

“再会。”



刘昊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,他看见黄队翻看着他七岁的女儿留下的生日视频,他看见张若昀哆哆嗦嗦地把烟烫在自己的右手腕上。

一瞬间什么都崩塌了。

刘昊然走到办公室,他用办公室与外界沟通的唯一专线电话往家里打过去。

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,这次电话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。


“喂。”

一瞬间,恍若隔世。

“妈。”

电话过了一会才出声,“昊然?是你吗?”

“……”刘昊然张了张嘴,“是我。”他又说道,“我是昊然。”

“太好了。”母亲说道,“好久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了,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。”

刘昊然将指甲深深地掐着手掌心,“我很好……”

“昊然,”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“怎么了?遇到什么事了吗?”

刘昊然把电话扣在自己的胸口,半晌后才重新回答道,“没什么,就是有点想家了。”他顿了顿问道,“你和爸爸最近待在家里,不要出去乱走。”他一边想一边说,“多在家里准备一些食物和水……”

母亲一边听,一边应着,似乎并不好奇为什么儿子突然提这些要求。

“……大致就是这些。”


“昊然。”母亲等他说完后,才温柔地说道,“虽然不知道你究竟知道了什么,但是,我想告诉你,在妈妈心中,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。”


刘昊然张了张嘴,多年来信念所筑构的堡垒几乎全线溃散,他几乎要忘记保密条令,将可怕的事实脱口而出。

但他却将电话挂断,泪水从眼眶中满溢出来。







三个月后,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里,避难所的顶部忽然传来了一次强烈的震动,震动很快就过去了,不久之后,新安装的传讯器在各个区内循环播放通知安抚大家——不要惊慌,刚刚发生了一场地震,避难所暂无人员伤亡……

张若昀当时站在桌前,紧紧抱住了来给他送饭的妻子。

“怎么了?”妻子看了眼刘昊然,有点不好意思,“小刘还看着呢。”

“我……”张若昀颤抖地说,“就是……有点害怕。”

妻子把餐盒放在一旁,她不知道丈夫为什么忽然变得像一个脆弱的小孩子一样,却还是温柔地抱住他,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

刘昊然坐在桌前,看着屏幕上的无线电信号由起伏变成一条直线。



山河破碎。










刘昊然猛然醒来,他的头还有些昏沉的,于是扶着柜子一点一点起来,他摸向腰间,好在枪还在那里。

记忆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脑海里,他一边冷静地思考接下来应该做什么,要阻止些什么,一边走进洗手间内,额头上的伤口多半已经结痂,水瓶上的玻璃划伤了他的脸颊,给他英俊的脸留下一道红黑色的血痂,他将止血粉倒在上面,用毛巾擦了擦眼睛,向外走去。






“你真的知道该怎么上去吗?”白敬亭走到她身边问道。

人群里的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,“当然。”

“我求了他很久,他都不肯让我上去,”白敬亭一边跟着教众走,一边犹豫地说道,“是不是上去真的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……”

“那我也要自己去看一看,”女孩说道,“到了。”

有人看了看倒塌的厢型电梯说,“这个已经坏了。”

“不完全。”另一个说道,“链条还是好的,我们可以利用它来做一个定滑轮,把自己拉上去。”

说着,大家开始搬动一旁的落石和倒塌的镶板。

白敬亭看了看周围,尽管有些不安,但他还是很快加入了大家搬动的活动中。







“谁想成为下一个。”过了一会儿,女孩趴在岩石上问道。

她刚刚借着绳索的挂钩上到稍往上一些的平台上。

挂钩碎掉了,意味着下面的只有把绳子缠在身上,危险也变得更大了。

大家面色有些犹豫。

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希望,白敬亭举起了手。

“我来。”




“必须阻止他们。”

郑局站起来,“不能再这样下去,就算是保护也该有个限度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黄队似乎还有些犹豫。

“如果我们要做包办一切的‘父母’,只把他们当作不谙世事的孩子,事事亲力亲为,不让他们接触真正的恐惧,把一切会带来不稳定或危险的可能都拒之门外,”郑局看着他的眼睛,“那么培育出来的只会是一群巨婴,他们不经历任何冲突和挣扎,也就不会有任何的独立思考的能力、稳定的价值观,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应该真正应该放弃的。”

“我们曾经答应过国家,”黄队说,“要做他们永远的英雄。”

“如果人民都不认为可你是英雄,”郑局问道,“那我们做的一切又有什么用?舆论高地,你不占领,敌人就会占领。”

“这里没有敌人。”黄队看着他,“他们都是我们的人民。”

“不,”郑局摇摇头,“这里已经开始分化了。”他看着对方,“自由主义的思潮正在侵略这里,而这一切你都熟视无睹。你以为临时政府为什么要派我来这里?所有阻挡着我们保卫人民的,都是我们的敌人。”

黄队沉默了一会后问道,“您是在质疑我的工作吗?”

郑局摇摇头,“我不否认你的忠诚,但我认为你已经不再适合你现在所做的工作。”

黄队冷笑道,“所以跨级传达指令,让刘昊然去进行审讯,就是对我的考察吗?”

郑局回过头看向他,顿了顿后说道,“既然你已经知道,我也就不瞒着你了。”

“这是zz斗争。”黄队盯着他,“我不接受这种打着思想斗争旗号的夺权行为。”

郑局笑了笑,“只有头脑统一,手脚才能协调。”他走出了办公室,对刘昊然说道,“过来。”

刘昊然看了一眼办公室里伫立的黄队,没有说话,从椅子上起立,跟着他走到一旁。

“准备一下。”郑局低声说道,“临时政府指派的小分队在外面,赶在他们前面抓到那个女孩,你把特别通行证遗落的事就算将功补过了。”

刘昊然点点头。

“还有,”郑局转过身,“带上枪。”

刘昊然眼皮一跳。

“自由还是生命,”郑局盯着他,“记住你的选择。”








白敬亭的腰上缠了三圈绳索。

“可以了吗?”他面对陡峭的电梯管道问。

“可以了。”女孩在平台上固定好绞索,“拉!”

身后的教众开始用力去拽绳索的一端。

索道渐渐绷直,穿过固定在平台的一处铰链,拉动着白敬亭身上的系着的另一端。

白敬亭脚踩在光环的管道上,借此缓解胃部因为压迫而产生的不适。

他在一点一点地升高,脚下的参照物开始变得越来越小,这和爬通风管道不一样,让他觉得心脏砰砰乱跳,握着绳索的手也变得汗津津。

再进一步,再进一步,我就能……

“不许动。”

教众们悚然一惊,有人下意识想要松开绳子。

“别松手!”女孩大喊,连忙扑过去,拉住上段即将滑落的绳索。

绳端忽然往下一坠,好在被拉力及时拽了回来,但是因为这番拉扯,白敬亭感觉脊骨的位置传来一阵钝痛,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。

“谁在上面?”因为光线昏暗的原因,刘昊然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上面还有人,他打开手电筒,往上看了一眼。

“快把他放下来!”刘昊然立刻说道,“太危险了、你们这是胡来!”

白敬亭挣扎地喊道,“别!”

“我能爬上去!”他急的大叫,“一定可以!”

站在高地的女孩只好在另一边伸出手,“把手给我!”

白敬亭忍住疼痛,用力蹬了一脚墙壁,准备借此荡到那个平台上去。

“不能让他们离开这里!”

“砰!”不知是谁把子弹打中了女孩,她像鸢尾花一样,从岩壁上坠落,一旁的教众听见枪声,像受到惊吓的鸟儿一般,四处逃窜。

白敬亭一瞬间失去所有的拉力,迅速地往坠落下去!

刘昊然睁大眼睛,他管不了许多,丢开紧握的枪支,扑向绳子被放开的那端。

速度太快,绳子从碎石和灰尘中梭地一下穿过,刘昊然使劲全身力气去拉扯,双手被摩擦得像着了火般,他便将绳子往肩膀上一背,就地滚了一圈,看准一处凸起的合金板用力蹬住。

白敬亭的下落顿时戛然而止,但是他的身体被缠在腰上的绳索猛然拉扯,脊骨被向后弯成一个不正常的角度,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到骨骼裂响。

然后,刘昊然的目光中,他的双腿就如同断线的木偶,橡皮泥一般地软软地垂下。





“枪是谁开的!”

“冷静。”郑局看着他,“昊然,冷静。”

“你不是说让我带领那帮人吗?”刘昊然感觉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,“为什么他们不听我命令就开了枪!”

“他们可能任务心切,情急关头之下先斩后奏。”

“不,”刘昊然看着他的眼睛,“……是你故意的。”

“注意你和我说话的态度。”

“你只是想让我带他们去那里,你根本不是想帮我,只是因为你不了解A区,所以你就找我来帮你打下手!”

郑局看着他,没有否认。

“你让我去审讯,就是为了逼我站队,让我只能和你站到一起,”刘昊然越愤怒就越冷静,“你让他们开枪,就是断绝这件事有和平解决的可能性!我说的对吗!”

“是的。”郑局坦然地承认了,“但我真的不知道,受伤的会是你的心上人,对这一点我深感抱歉。”

“难道换成任何一个人,这就是可以接受的吗?”刘昊然对他的言论感到荒唐,“你这是在借公权力行你党同伐异之实!”

“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着我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,”郑局笑了笑说道,“你可以讨厌我,但是你把从C区潜入的的男孩从局里包庇了下来,难道就不是公权私用?”

刘昊然张了张口,半晌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“……你全都知道?”

郑局看了他一眼,“我敢保证,只要借着一点权力,我对那个男孩的了解,就会比你日夜相处来得多。”

刘昊然一颗心渐渐沉下去。

“其实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私心,”郑局说道,“我能理解,因为我是人,明白人有时候是很感性的动物,就像你会包庇这个男孩,就像张若昀会旷工回去照顾妻子一样,这些我都很清楚,我也愿意‘宽容’你们这些小小使用权力去满足自己私欲的行为。”

“社会机器的运行,最重要的不是发动机,而是无处不在的齿轮,”郑局眯了眯眼睛,“发动机熄火,再加油就可以,但是齿轮只要有一个不听话,错误就会传遍整台机器,最终让它崩溃。”

刘昊然张了张嘴,“如果我拒绝呢?”

“你想让那个受伤的男孩回到C区,自力更生?还是去监查室里坐牢?还是说,让他在一个安全又温暖的地方上好好休养?”郑局看着他,“这些都在你一念之间。”








又是星期一的升旗仪式,刘昊然按例,像之前一样早起。

与往日不同的是,这一次,他不再是负责巡逻的治安关,他代替了黄队站在了旗台上,审阅着每一张木然的脸。

虽然旗台的底座只比路面高了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,但是他发现,从这里他能看见更多的东西。

那些游荡的目光,暗藏愤怒的眼神,以及一些其他的情绪,都令人不安地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的脸上。

“紧张吗?”郑局给他戴上勋章时低声问道。

“还好。”刘昊然说。

“站在这里的感觉如何?”

“不算很坏。”

郑局看了他一眼,微笑着点点头,“很好,”他拍了拍刘昊然的肩膀,“临时政府会站在你身后,当你遇到一些难以驯服的部下时——”

刘昊然看了一眼始终在旁边低着头的张若昀。

“……我们会给你支持。”郑局说道。

“谢谢。”刘昊然点了点头,“如果有需要的话,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




他又回了家,不过,这一次不再是原本的胶囊房,他的活动区域总算是稍微宽敞一些了。

不过他对于住在哪里其实并不是很在乎,但是,如果你的家里有一位特殊病人时,你也不会拒绝这样的优待的——

白敬亭坐在轮椅上,一动不动地呆在房间里。

“在看什么呢?”刘昊然走过去,轻声问道,像是怕打扰到他一样。

白敬亭手里拿着一本川端康成的《雪国》,他低着头,没有回答刘昊然的问题。

“是什么样的故事呢?”刘昊然问道,“能和我说说吗?”

白敬亭没有说话,他把书翻过一页。

刘昊然收起他的书,“我们要吃饭了。”

白敬亭也没有挣扎,任凭刘昊然把书拿走,被推着移动到厨房外的餐厅里。

“今天是两菜一汤,”刘昊然一边给他盛菜,一边有些腼腆地说道,“我的厨艺不是很好,你尝尝看好不好吃。”

白敬亭接过他递过来的碗,低垂着睫毛,闷不吭声地吃了起来。

晚上睡觉的时候,也是他把白敬亭从轮椅上抱进被窝里,看着对方一点一点沉入梦乡。

到底能不能把坚持到五十年后,把人们带回地面上呢?这对于刘昊然来说,是如同白敬亭何时愿意和他说话一样,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。

不过,他此刻轻轻拍着白敬亭的背,看着对方沉默的睡颜,心想——


在谜底真正揭开的那一天,就暂时维持原状,先这样地活下去吧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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